同齡、同月猝逝的俠醫林杰樑和棒球魔術師徐生明,是民眾票選的去年十大人物。我們不捨逝者,更敬佩遺族,他倆的另一半都為他們選擇有尊嚴的善終,讓他們的生命不足夠長、卻十足圓滿。 

林杰樑的太太譚敦慈及徐生明的太太謝榮瑤更投身安寧志工,宣導推廣預立醫主的觀念。同樣溫柔而堅毅,同樣美麗而執著,在基金會安排下,對臨終醫療、悲傷處理及對孩子的生命教育,進行了一場淚水與智慧交雜的對談。 

A:兩位經歷很多雷同,又在安寧的公益領域交會,有沒有什麼話想對彼此說?

謝(謝榮瑤,以下簡稱「謝」):過去我和生明去行天宮拜拜,常碰到林醫師和林太太,因為在電視上常看到林醫師,彷彿覺得很熟悉,都會向他們點頭示意。林醫師告別式那天,我和生明手牽手在家裡看電視轉播,不敢置信地說:「怎麼會這樣?」沒想到…(註:林醫師告別式隔天,徐生明總教練因心因性休克猝逝。) 

譚(譚敦慈,以下簡稱「譚」):確實,過去我和林醫師會去行天宮拜拜,但那時不認識徐總和徐太太,沒想到人生有那麼多交集。 

A:兩位都和另一半感情甚篤,這段時間,最難熬的地方是…?

譚:有一塊失去的東西可能是永遠沒辦法平復的。有時,我的小兒子會忽然緊緊抱住我,對我說:「媽媽,妳會不會也不見了?」學醫的大兒子則跟我說:「很多喪偶的人,兩年內也跟著另一半走了,妳千萬不能這樣,這樣弟弟太可憐了。」孩子心裡的缺口,最讓我不忍。 

謝:我至今沒把被單換掉,生明之前最愛用的亞曼尼香水還充滿我的房間,已經是國小老師的女兒現在每天都要跟我一起睡,因為她想聞「爸爸的味道」。生明是在女兒的身旁倒下的,也成為她心裡的陰影,會忽然對我說:「媽媽,妳不能在我面前倒下。」我自己都沒有辦抽離,怎能要求孩子呢?

A:另一半都是驟逝,面對死亡幾無防備,如何能果決選擇放棄無效醫療?

謝:生明送到台北巿立聯合醫院陽明院區時已無呼吸心跳,一開始我沒辦法接受,在他耳邊說:「你父母年紀大、兒子還在美國,我拜託你醒過來!」我見他半闔眼、流著淚。 

事發的兩周前,我們一起參加安寧照顧基金會的記者會,簽立了安寧緩和醫療暨維生醫療抉擇意願書,我再說:「如果你想照你的意思(放棄急救),給我一個sign(暗號),不要那麼殘忍,讓我太難抉擇。」原本已成一條線的心電圖,突然就起伏了一下,我確認,那是他回應我的心意。之後醫師問我:「要不要裝葉克膜?」我回問:「有機會嗎?」醫師搖搖頭,我就決定,放手了,「如果讓生明變成植物人,他會恨我一輩子。」 

譚:我的大兒子和他父親的個性很像,是永不放棄的人,為了顧慮孩子的心情,我第一時間還是要全力搶救。但我是護理師,林醫師在長庚每一個急救過程我都參與了,裝上葉克膜後,他全身水腫,一度鼻子、眼睛都出血,我心裡十分難受,對著他說:「對不起,讓你受罪了。」 

隔天,我要求醫院幫林醫師脫水,然後血壓、心跳慢慢下降。所以《安寧緩和醫療條例》後來增加了拔管條款,真的對家屬很重要,因為第一時間的急救往往有複雜的考量,有這個退場機制,幫助家屬能依狀況做不同的決定。 

A:最後讓逝者維持「漂亮」而完整的遺容,對妳們是很重要的撫慰嗎?

譚:面容安詳是家屬最大的安慰,最後,小兒子看見父親又回復他原本清瘦的容貌,才說:「這是爸爸,他睡著了。」面容沒有變形、身體沒有受苦,對我們真的很重要。 

謝:我兒子在美國唸書,趕回來後已是生明往生一周了,和禮儀公司的人員一起替生明洗大體時,兒子激動地大哭,我一旁安慰他:「不要哭,不要讓爸爸覺得對不起我們。」 

但因為生明的面容維持得和生前一樣,之後兒子再看爸爸,回復平靜地說:「爸爸很帥!」許多生明的球員和朋友來瞻仰他的遺容後,他對我說:「老師很安詳。」雖然還是很難過,至少有點安慰。

A:另一半在世時,妳們曾與他們談過死亡的態度嗎?

謝:生明在2004年擔任奧運棒球隊總教練,出國前半年就知道腎臟指數飆高,但距大賽開打時間太短,沒有人敢接下總教練的工作。出發前,他就寫好了遺書: 

1.孩子還小,妳們要好好健健康康生活,我的父母就拜託妳照顧了。
2.如果妳有第二春,不要擔誤了自己的幸福。
3.把我放在一個方便孩子們來探望我的地方就好。 

當時醫師問他:「徐總,你認為自己的命,有必要為國家拚成這樣嗎?」那時生明回答:「我不想愧對自己的良心。」 

我很了解生明,他不會因為我反對、他就不會去做,與其為難他,不如支持他。當年他從雅典奧運回來,從機場直接送到醫院,我們形同已經「預演」過一次死別。 

譚:我和林醫師相識在林口長庚急診室,雖然生前時,我們來不及討論兩人如何處理生後事,但曾有一次,林醫師輪值急診時,急救一名十幾歲的重度肌肉萎縮的孩子,因呼吸道梗塞已到院前死亡(DOA),當時的醫療環境和法規,送醫就是要全力搶救,最後救回來,孩子幾近植物人,他暼見家屬不見欣喜、反而閃過一抹的懊悔,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。所以我知道,他對於急救心裡有一個界線,若造成家人的負擔,他一定不會願意。 

A:替先生做了不做無效醫療的決定後,家屬或孩子的態度為何?

謝:我的家人原本也是不談生死的,但不做準備,屆時會慌掉。我的父親曾洗腎、中風,我見母親照顧他很辛苦,說服父親去住安養院,開始時父親很排斥、擔心被「遺棄」,但我和他約法三章:「每天去看你三次。」我真的沒有食言,連颱風天都一日去看三回。最後父親過世時,也沒有做侵入性急救,走時很安詳。 

生明替安寧代言時,我和媽媽說,我和生明都簽了安寧緩和醫療意願書,我媽說:「也拿來給我簽吧。」我娘家的人全部都跟著簽了。我的兒子、女兒,也明白我的心意,女兒更支持我繼續她爸爸生前所有的公益代言和志工工作。「夫妻是同一腳步走的,身前是這樣、之後也是一樣。」 

譚:林醫師家裡五代中醫,是個很開明的家庭。我嫁給林醫師時,他已經洗腎五年,婆婆很感謝我,也總是稱讚我:「把杰樑照顧得很好。」所以對我做的一切都很支持。我的兩個兒子最後也明白,我們已盡了一切力量要救爸爸,所以都能接受。 

我自己的弟弟罹患血癌過逝,那時我們盡一切力量救他,我曾經捐周邊血骨髓給他,最後仍是不治。當時就讓我思考,生命何時該堅持、何時該放手。

A:兩位現積極投身安寧志工,這樣的工作對你們意義?

謝:在生明第一次住院洗腎時,我曾在醫院咖啡廳遇見一名年輕男子在寫遺囑,我吃驚說:「你那麼年輕,怎麼會..?」那人說:「年輕沒有用,人生已到盡頭。」原來他已癌症末期,他說:「人生沒什麼好計較,做化療只是為了讓爸媽安心。」這是第一次讓我有了不同的思索:「人生有些堅持是應該的?有些卻是不一定要做的。」 

去年8月6日我和生明參加完安寧記者會後,一同到台中度結婚周年,在高鐵上,他問我:「我簽了放棄急救,妳也會簽嗎?」我說:「當然。」他還對我說:「我不想躺在床上,如果到時候沒辦法做決定,妳要幫我做。」我說:「你簽了,就自己做決定了。」我現在就是用這樣的心情勸身邊的人,有些決定還是要早點做。 

譚:我覺得推動這件事非常重要,我把意願書拿到洗腎室給腎友家屬,大家都很認同,應該在疾病初期時就做好這些決定,到要決定那天,才不會措手不及。 

A:兩位現在都接續另一半的志業,也算一種哀傷療癒嗎?

謝:我雖然嫁給棒球員,但一直都不是球迷,也很少進球場。現在我幫生明完成他的心願,參與徐生明盃少棒賽和棒球文物紀念館籌設,「生明這一生,論生命長短,真的太短暫,若論圓滿,真的很完整而圓滿,替他做這些事,對我而言,也才有走下去的目標。」 

譚:我原本就和林醫師一起做食安和毒物的研究,他離開後,我也曾感覺茫然,因為在網路上看到網友緬懷他的影片,提到「台灣有你真好!」讓我覺得要讓他的生命延續下去,已籌設「林杰樑醫師關懷健康協會」,看起來是完成他的使命,事實上是我對自己的療傷。

本文獲安寧基金會授權刊登

http://health.businessweekly.com.tw/AArticle.aspx?ID=ARTL000008699&p=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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